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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球化与其说是一种文化压迫,不如说是一种文化解放
许知远:你是个著名的国际主义者。你是否认为全球化会使整个世界更加和谐,成为一个大家庭?
约翰·肯尼斯·加尔布雷斯(美国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):我的很多年轻朋友都反对全球化,反对日益紧密的贸易、知识、艺术和其他方面的(世界)联合。我不一样,即使在经济层面上我也准备理解这个进程。如果IBM在三四个国家里运作,而不是仅在一个国家里生产武器,它就被迫要让自己成为更和平的工具,那就是全球化的作用。
许:你相信人类有某种普世价值观吗?
加尔布雷斯:绝对相信。而且我们不应当做出太深的哲学判断。一个很常见的特征是:所有人都喜爱食物,需要药物,还有衣服、住所。这比任何哲学上的统一更让我关注。我并不反对前者,但我想让人们认识到共同需求是举世皆然的。人们都很喜爱食物。
许:约瑟夫·斯蒂格利茨在新著《全球化及其不满》中说,20世纪90年代的全球化是失衡的全球化,它只是"金融全球化",而忽略了其他领域。
本杰明·弗里德曼(哈佛大学政治经济学讲席教授):我同意这一点。斯蒂格利茨相信,IMF的一些政策只是造就了全球资本市场,它没有真正提高普通人的生活水准,甚至使之更糟。
许:你认为我们该如何纠正这种非平衡的全球化?
弗里德曼:首先,在开放金融市场前,我们需要更有效率的监督与管制机制、透明性与较强的纠正能力,这对于发展中国家尤其重要。一个有借鉴意义的发展中国家例证是韩国,它的经济在1997年几乎面临崩溃。它的症结与一般国家不同,它没有巨额政府赤字或是贸易赤字,它的问题是财阀,他们欠了银行大量借款,向美元市场大量贷款,这些行为本应更早被制止。我确信,没人会同意,监督机构的缺席能造就一个健康的股票市场或是银行业。
许:有人认为,当财富被更多地分享时,社会将会朝着更民主的方向发展。对这个观点你如何看?
弗里德曼:我同意这个观点,而且我正在写作一本相关的书。在大多数国家与大多数时代,当财富被更广大人群分享时,社会将会朝着一个更开放、宽容、流动性、充满机会的方向发展,它们将建立起更民主的制度。这是启蒙时期思想家们对于发展的观点,如今它仍然适用。当然,我希望这种看法具有普遍意义,尽管带有一些历史决定论的痕迹。在某些时代与国家,情形并非完全如此。在我的新书里,我提到的一些地区却走向了相反的方向,但我相信它们是特例。
许:全球化是否是另一种历史决定论?英国哲学家卡尔·波普用一生来反对历史决定论。在过去的20年里,很多人将全球化视作是人类社会的必然结局,你如何看待?
詹姆斯·基布尼(美国《外交政策》杂志执行主编):这是一个令人困扰与兴奋的问题。我的朋友鲍勃·怀特在他的著作《非零》中论证全球化和一体化是历史发展的方向。有人批评说,这是历史决定论。但我认为,他的视角是,在广阔的人类历史中,相互依赖和一体化是否加强了。我觉得从这个角度来看,(人类社会发展)的确是在趋向这个方向,这是个健康的方向。对一个稳定的全球化发展来说,必要的是双向流动:不能仅仅是美国传播自己的价值观念,并强迫别人遵循。全球化不能只有一种文化宣扬自己,而应当提供更多的机会,让各种文化都相互了解,使全人类达成共同的价值观。我们杂志登过一篇文章论证说,全球化与其说是一种文化压迫,不如说是一种文化解放,它使人们可以不必受本土文化的束缚,而借鉴其他文化。从体育运动到音乐到穿着方式到文学,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。
一个完备的市场经济体制加上有效的法律体系,是中国当前最急需的
许:改革开放是过去20年来中国最大的创新,并且将中国推向了经济高速增长的发展轨道。中国过去20年的经济发展有什么不足?接下来的10年,中国需要什么样的创新?
德怀特·珀金斯(哈佛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):首先,所有的发展中国家都有其弱点。如果它们一切都很强大,就不会仍处于"发展中"这一层面。事实上,即使是最发达的国家也有不足之处。什么是中国还没做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必须要做的?最重要的一点是,中国需要一个更加完善的市场体制。如果中国的银行体系试图学习日本和韩国模式的话,中国将不会成功。但是我认为,中国需要让政府进一步从这个市场体制中退出,我并不是说要完全地退出,很显然,政府仍然有事要做,也可以把经济管理好,或者做其他许多事,比如解决穷困、教育、保健等问题。中国现在要面对的是不得不建立一个市场经济的制度基础,这意味着要依赖法律和规则来管理经济。
要让这个体制真正运行良好,要求决策权不能全部掌握在政府官员手中,这意味着必须建立一个一切根据规则办事的体制。你可以依靠既运转良好又独立的法律体系,把大部分的合同纠纷都移交给法庭处理,每个人都相信法庭是公平而诚实的,是不受政府和公司干预的。个人所能做的一切都必须通过管理机构,而管理机构也必须是诚实、独立的机构。
在这一方面,中国还有不足之处,大部分亚洲国家也是如此。但是,在亚洲相对发达的地区,可以看到法律体系正在加强。亚洲经济中仅有的拥有非常强大的法律体系是新加坡和中国香港。
但是中国必须沿这条路走下去,否则中国将在市场经济的有效运行方面遇到大麻烦。但是,这不等于说中国得在5年之内做到这一切,这不是5年内所能实现的,这需要20年、40年的时间,但现在必须开始行动。
一个完备的市场经济体制加上有效的法律体系,我认为是中国当前最急需的。
许:塞缪尔·亨廷顿与劳伦斯·哈里森主编的《文化的重要作用》中收入你的一篇文章《法律、家庭联系及亚洲经商方式》。你是否认为文化会成为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、东南亚国家发展的一大障碍,阻碍这些国家变得更加民主,市场经济与法治更加完善?
珀金斯:以法治为例--法治是最容易实现的。法治是一种传统,但是以西方社会法治标准来看,亚洲的法治传统是相当脆弱的。中国在传统上惯于走中间道路,靠法令(rule by law),而不是法治(rule of law)。中国历史上也有法,王权将其进一步加强,必要时王权也可以代替法进行审判。但是在商业领域,人们不愿将纠纷递交到权力机关,因为那样通常会导致更大的麻烦。所以,这种形式对于制止犯罪是必要的,但并不是一个能使王权或者高层机关权威得到加强的形式。这样一来,西方以法治为基础的整个传统在东方就很难看到。
在中国法律环境中开展商业活动,如与一个人做生意之前,你必须与其相识相当长的时间。通过这一过程人们得以确定你是什么样的人,你的目的是什么,你是否值得信任。这就是传统的方式。经过深入思考,我认为这种方式不足以应对现代的、复杂的经济过程。我想中国人已经意识到这一点。所以,你看到的不仅是出台了大堆的法律条文,而且看到法律在实际发挥作用。在中国最为发达的地区,如上海,可以看到法律已经起到了更为积极的作用。
许:"全球化"是20世纪90年代最激动人心的口号之一,你如何看待中国在这场运动中的表现?中国学会利用全球化力量来加速改革了吗?
尼古拉斯·拉迪(美国布鲁金斯学院外交政策研究部高级研究员):我认为这个潮流非常强大。中国领导人也在不断思考,要如何定位,如何重组经济,以从全球化中受益。逐渐地他们将全球化看作是--我不想说,"不可避免的"一个相当强大的趋势。所以,问题不是"我们要如何拒绝它",而是"我们要如何尽可能利用它"。中国领导人灵活地思考,(适时地)进行改革,使自己更加有能力受益于全球化。例如,中国过去20年贸易方面非常迅速的发展,确实是史无前例的,没有一个国家在全球的贸易份额上增长得如此迅速。许多人认为印度自1991年就进行了经济改革,但现在它在世界贸易中的份额比20世纪50年代还少,我想,这显示了印度在贸易方面还需要做很多工作。印度目前的份额为1%,这相当于中国在1975、1976年的水平。中国现在大约占4%,所以,增长是巨大的。
许:知识经济是全球化运动中的一个重要概念,很多人相信,知识经济将极大地帮助中国跨越工业建设的阶段,你认为它应该是中国未来的主要目标吗?
拉迪:知识经济是未来经济发展重要的一环,但我相信在近期内中国在其他一些新兴市场上更具优势,如相对而言较高的基础教育的程度。有时我们关注知识经济的最高层次,但对中国短期和中期发展而言,更好地利用全民较高的受基础教育程度这一点更为有利。投入中国的外资大大超过印度,其中有一个原因在于中国的全民受教育程度比印度高出很多,尤其是妇女受教育程度,高出印度25%--30%,这一点至关重要。即使在最基本的劳动力密集型产业中,它也易于被忽视,而一大批可以看懂生产手册、可以迅速学习如何使用机器的工人是更具生产能力的。很多人谈论中国的廉价劳动力,其实中国的劳动力并非最廉价,但很少有哪个国家的劳动力能相对廉价又受过相对较高的基础教育,再加上对外资较为开放的体制环境,能实现这一结合的非常少见。虽然这听上去是低级知识经济,不太激动人心,但它创造了大量就业机会,是目前中国发展最需要的。
1990年代遗产及未来领袖
许:你认为,20世纪90年代留给我们最大的遗产是什么?
阿兰·韦伯(美国《快速公司》杂志创办人之一):20世纪90年代的遗产,我认为有四样。
首先,人是至关重要的这一思想。1960年代,在美国,组织是至关重要的。组织的规模和技巧是非常重要的,而那时我们忽略了组织里的人。90年代最大的一个遗产就是,承认没有什么比个人在一起工作创造出他们相信的东西更加重要。
其次,关于经商有大道的看法。美国在50年代到70年代留下的看法是,商业的本质是贪婪。你越是贪婪,就干得越漂亮。刻薄对待他人你就会变得富有。90年代留下的印象是,如果你做生意走正道,善待他人,你也可以把生意做好。我们不能说,你很好地对待他人,就一定会成功,但我们可以说,如果不善待他人,你一定会失败--这非常重要。
另一个90年代的遗产就是,idea至关重要。我们生活在一个竞争存在于思想层面的世界。大型组织如果不能产生idea,就只能走向灭亡。所以,在90年代,我们开始看到,成为既是行动者(doer)又是思想者(thinker)是多么重要。在idea层面的竞争,让思想者更加快速、敏锐。所以,90年代得到的一个重要经验,是idea比钱更加重要。一个好的想法可以带来钱,但全世界的钱也不能给你带来好的想法。
这是三个关键的有益的90年代的"遗产"。还有一个就是:任何东西过量都是有害的。
许:不同时代塑造不同的领袖,正如亨利·福特和比尔·盖茨相去甚远。未来时代的领袖应当具有什么特质?
杰弗里·雷伯特(美国摩立特集团全球电子商务业务负责人和创始人):你可能认为,过去时代的伟大人物到了今天就不伟大了。我想,可能未来时代的伟大人物不一定是男人,而且也不一定是比尔·盖茨式的人。两年前我们还在崇拜杰克·韦尔奇,现在他成了笑话。我不知道衡量伟大人物的标准,他们也许是由时势造就的,像丘吉尔和罗斯福这样的伟人我无法预测。戈尔巴乔夫其实是个伟人,但现在也成了笑话。吉姆·克林斯几个月前写了一本书--《从很好到伟大》。他写道,伟大领袖是那些并不急于吸引注意力,而是关心照顾其周围的人和环境的人。那种倚仗个别人的天才的机构模式永远不会成功,无论是意大利的独裁者还是现代公司。20年前,罗伯特·格里利造了一个我认为很有用的词--"服务领导"。就是说,伟大领袖应当为整个团体的活动服务,给出一个方向,并且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表现出色。我并不是说"人性是好的,所以应当如此"。事实是这种管理方式更为有效。
许:在新时代,年龄是不是重要的竞争因素?
雷伯特:实际年龄并不是最重要的,重要的是心理年龄。你是否保持好奇心、保持学习的动力?无论12岁还是60岁。比如,你们采访过哈佛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斯,他94岁了,但是心理仍然年轻。
许:你是否认为年轻人会主宰世界,像保尔·罗默宣称的那样?
雷伯特:年轻人可能在从小学习新科技方面有优势,不过未必年长者就没有洞察力。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接受大量的羞辱,终身学习是每个人的任务,每个人都随时应当回到学校学习。
许:保尔·罗默说,未来经济社会就像NBA的赛事,年轻人占据绝对的主宰,因为他们更容易掌握新技术?
雷伯特:是的,有影响。不过,机器替代人类进行工作的同时,人应当进行思考,即不能让机器代理一切,设计应当以照顾人的需求为主,以便当顾客需要找到人时,不会只找到机器。
(摘编自《转折年代--美国著名学者眼中的世界走向》许知远著浙江人民社2002年11月版)
来源:文汇读书周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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